|
楔子·《人间随喜》缘起 |
作者: 发表时间:16-04-19 点击率:2814 |
楔子·《人间随喜》缘起
这本书,名为《人间随喜》。
这本书,谈中国文化。
谈中国文化,首先,我不批判,更无敌意。“五四”距今,已近百年;我觉得,该跨越过去了。尤其今日,“五四”时代的清新,已然不再;若成天还学“五四”的口吻批判传统,都难免会流露出另一种陈腐味。台湾前“教育部长”杜正胜,就是这么一个“五四”遗老,前几年他闹的大笑话,既让人顿感时空错乱,更令人不胜欷歔。晚年的柏杨,也多少有此迂执,整天骂着中国文化,骂到后头,只落得与一群愤青相濡以沫;我清楚感觉到,晚年的他,并不快乐。我看他晚年的面孔,对照胡适昔日之照片,非常明白,“五四”时代的好空气,确实已然一去不复返。“五四”批评传统,尽管多有不对,但确实有股朝气;我不赞成他们的见解,却着实喜欢他们的朝气。然而,近百年后,物换星移,气运更迭,“五四”昔日之朝气,而今已转成暮气;彼时之英气焕发,现今也渐渐成了戾气愤懑。
于是,“五四”如果已成包袱,那么,就卸下吧!
其次,我谈中国文化,既不学院,也非学术。现今的学院体系,是根据西方的知识架构而成;这种体系,当然有其价值,但是,谈东方之生命学问,却实不相宜。二十几年前,我怀着对中国文明的孺慕之情,进了台大历史系;四年后,塞了满脑袋专有名词,我却一身狼藉,对真正的中国文化,也完全迷茫。前年去世的台湾文化界名人孟东篱,五十年前,也同样怀着满身困惑,进了台大哲学系。他一心要解决人生之大惑,但是,他听了课,读了书,却依然完全无解。只好一脸忧郁,成天在台大校园内晃荡徘徊,在心灵上,他无家可归。
其实,我和孟东篱,都跑错了地方。
中国的生命学问,关键是体会与实践,向来就不是学院着力的抽象思辨;而生命的学问,重点也在当下的生命对应,而非客观的知识论述。在东方的系统里,当下的生命对应,是学问的关键;做不到的,就别说;若说了一堆,却与生命无涉,那叫戏论。孔子之所以不作系统论述,就是为了永绝戏论。这两年来,我常被称为学者,但老实说,我并非现代意义的学者;我是个行者,是个中国文化的“体践者”。虽说体践不深,但是,如何从中受益,却一直是我关心的焦点。我谈中国文化,其实只是浸润其中,深知其好,故说给有缘之人也来听听。
正因强调生命对应,注重当下,所以,中国人的宗教感,向来淡薄。彼世之憧憬,天堂的向往,中国人都不太当真。换言之,中国文化非常强调“人间性”。台湾的《中国时报》,有个副刊,曾长时间引领文化风骚;极盛时,甚至曾受理订户专订副刊一个版面;此副刊,名曰,《人间副刊》。台湾又有个星云法师,建立佛光山道场,创立了一份报纸,名曰,《人间福报》。印度佛教对当下的世界、眼前的人间,皆以出离之心为本;关注的焦点,是如何解脱人生苦海,以进入另一个极乐世界。但佛教进入中土,开始所谓“中国化”,其实,就是吸收了中国的人间性。有了这人间性,于是,禅宗说,“挑水砍柴,无非大道”;又说,“平常心是道”。他们几乎不谈彼世,也不说极乐世界;他们活在当下世界,自在安然,花样百出。你看那群唐宋禅僧,个个生龙活虎,既杀佛、呵佛、烧佛,又打人、骂人、喝人,他们还斩了佛来又斩猫,简直天花乱坠;“道得的是三十棒,道不得的也是三十棒”,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因为如此花样百出与天花乱坠,所以佛光山办报,曰,《人间福报》。
注重人间性,必然伴随着喜气。若无喜气,人间何欢?若无喜气,又何须看重此生?中国这个喜气的民族,即使再苦,也多有不苦之处,也想法子要苦中作乐。昔日孔子周游列国,众人看他栖栖遑遑,像是吃尽了苦头,但其实,他老人家可仍乐着呢!不信?你看《论语》一开头,就是“不亦悦乎”,又是“不亦乐乎”,这么耿耿于“悦乐”,才是孔子他老人家最动人之处;而《论语》这样的起始,也让我们猛然惊觉,是呀!全世界又有哪个文明的根本典籍是如此开篇的?正因这般强调“悦乐”,于是,这个喜气的民族,最不习惯没事老苦着脸。因此,早先佛教传入中国,佛菩萨的造像,多有严肃忧苦,迨数百年“中国化”之后,遂一尊尊转变成一脸宽厚,满是笑意。这就是中国文化。
佛教中国化之后,常说“随喜”二字。“随喜”者,随缘欢喜也。中国人喜欢随和,不喜固执。中国人外表随随便便、马马虎虎,这看似缺点,但其实更可能是大气;那可以是孔子说的,“无可无不可”。因为“无可无不可”,所以中国人凡事看得开,不容易僵固呆滞;因为“无可无不可”,所以中国文明一次次度灾解厄,即使劫难,也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中国人的可或不可,都必须随缘,都必须应缘;否则,就会成为偏执,成为教条。当年孔子之所以不作系统论述,也正因为,所有的讨论,都该是这样的对应关系,都必须如此应缘而作。正因应缘而作,所以孔子因材施教,所以孔门师弟的问答,最是千变万化,风姿纷呈。
早先,我应《东方早报》之邀,开辟了专栏,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点,来对应两岸现今的各个面向;至今每月数篇,写得很开心;我常常想起《东方早报》的顾村言兄与梁佳姑娘。而今,承蒙立品图书的黄总与闫亮姑娘一番好意,又将我在两岸各报章的其他专栏与散篇搜罗入内,结集成书。这些篇章,篇幅不大,也非系统论述,更谈得无甚学问;但是,借着这一篇篇文章,读者若能有所触动,若能从中微微有开豁之感,进而心生欢喜,那么,就是我最大的得意了!
薛仁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