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郁时代
百年来,读书人也不管相不相容,对西方,极度谦卑;对自身,又不忍忘本。于是动辄自期学贯中外,竞言会通东西。结果,固然有貌似左右逢源,亦有自称融会贯通者,但更多的、更普遍的,毋宁是,不蒙其利反受其害……
原拟题目是,“躁郁时代,当下安然”。但掂估了斤两,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心想,少说几句不要脸的话吧!于是,删掉后面四字。
话说,上回台积电文教基金会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合办讲座,邀我与业师林谷芳先生进行一场“对谈”。说“对谈”,那当然是僭越躐等[1];做学生的,怎么就和老师“对谈”起来了呢?不过,老师是禅者,百无禁忌,不避僭越;再说,我素来心仪的孔子,亦与其弟子多有唱和,也丝毫无损门人对他的敬意,反倒因此,更显其大。
于是,就谈了。这场“对谈”,名曰“躁郁时代,重看琴棋书画”。题目是我拟的,老师事先不甚知情,也没准备。他向来如此,但凡讲座、对谈,几乎都不准备,上台就谈,下台便忘。这“下台便忘”,看似年纪大了,现前之事,容易遗忘;但不瞒您说,这其实是他的大本事;作为弟子,我琢磨了许久,至今仍学不会。他的“忘”,让我想起庄子的“坐忘”、“相忘于江湖”,这“忘”字,庄子谈得很动人;中国文学也常说“太上忘情”,“忘情”者,不溺于情,无有情绪之巫魇,生命遂可清朗;老师还深谙中国音乐,主持一个雅集,名曰“忘乐小集”。正因这“忘”的本领,所以“躁郁”二字,完全沾染不上他。
说他没准备,当然是,但也不全是。老师六岁有感死生,高中习禅,入“无生”法门;同时,他弹琵琶,优游中国音乐四十余载。因此,让他来谈“躁郁时代,重看琴棋书画”,本来就无须特意准备,信手拈来,随机对应耳;但话说回来,这样地应缘而说,后头若无他真积日累之力道,要应,也无从应起。再者,他所谈,非知解之事,而系自家生命之直抒;其所言,非刻意之安排,而是自性之本然。这直抒生命,流露本然,原是无心之映现;无心,故无有机心,无有造作。于是,尽管他邀约不断,演讲不停,却鲜少疲态显露;也正因如此不待安排,处处无心,所以,“躁郁”云云,离他真是天遥地远。
至于我,当然无此火候,也因此,便不能毫无准备。然而,既是对谈,孰先孰后,又且未知;而老师讲些什么,还得当场才知分晓。于是,真要准备,其实也一片茫然。话虽如此,我其实也不甚紧张;并非我不当回事,而是,较诸老师,我有个“优势”;有此“优势”,便可“不让于师”;真要来个“直抒生命,流露本然”,也未尝不可。
“困而知之”。借《论语》的话来说,这优势在于,老师系“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之人,而我,腼然言之,是个“困而知之”者。老师固然年少夙慧,但他今日的境地,实而言之,更得力于四十多年的禅宗修行。论修行,他看似散漫,平日世间之事又极多极忙,但他最根柢处,实则一念耿耿,未尝或忘,自有其毫不苟且又不绝如缕之绵密功夫在。至于我,虽说是“困而知之”,其实,“知之”二字,当然是张大牛皮;熟识的朋友都知晓,我离此境地,真是迢迢其遥!不过,前头那个“困”字,却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困而欲知之”,这才是我最大的优势。老师起手便高,年少时代,对生命之了然,就异于寻常。而我不然,年少时代,对于生命,唯有稍异寻常之困顿;每每焦虑惶惑,忧思ㄔ亍,不知何往,只好上下求索,东寻西觅。于是乎,求知识、做学问、读文学、碰艺术,乃至于叩问宗教,我遍寻遍觅,试图要脱困解惑。然而,凡此诸事,似则皆似,是则并未全是;凡此诸事,皆有触及之处,亦皆有不到之处;凡此诸事,皆可受其益,然而,难免亦蒙其蔽。结果,起始的许多年里,多半是,即脱便即困,随解又随结,到头来,扶得东来西又倒,纠结依旧。我的或躁或郁,总的算来,其实也没什么减少。反而是有几回,误入歧途颇深了,险些往而不返;所幸,自己直觉被困住了,赶紧挣脱,总算还挣脱得了。
老师没有挣脱的问题,他早早便满头白发,随之也早早就一身清澈。而我,华发亦早生,然嗅了一嗅,仍不免是股浊气。老师又很早就不动如山,我却时时会动摇。百年来,读书人也不管相不相容,对西方,极度谦卑;对自身,又不忍忘本。于是动辄自期学贯中外,竞言会通东西。结果,固然有貌似左右逢源,亦有自称融会贯通者,但更多的、更普遍的,毋宁是,不蒙其利反受其害。他们或许不求甚解,或许不甚自觉,但他们仍不免会摆荡在中西根本之扞格[2]中,彷徨于两种价值之冲突里。我以前念台大,跟着大家一道拥抱自由主义,相信这是台湾的主流,现在如此,未来更当如此;后来,再看了一看,才发现,无论知识界抑或艺文界,虽然大家不愿承认,但真正的主流,其实是虚无主义。虚无的原因,固然林林总总,但最根本处,仍源于这种扞格与冲突;于是,读书人摆荡,读书人彷徨;又于是,读书人比常民更容易烦忧,读书人也比常民更多躁郁。
我就是如此,我就是如此摆荡彷徨着。记得彼时读大学,这会儿是论孟老庄与禅宗,下会儿是韦伯新马及解构。那时花了三年读新儒家,最尊崇的是牟宗三,他一边是陆王,一边是康德;唐君毅则左手理学家,右手黑格尔;至于徐复观,则特别强调儒家伦理与自由主义的兼容与会通。那些年里,我完全信服他们。于是,我嘴巴大谈中国文化,耳朵听着贝多芬,眼睛则看西方“艺术”电影;口中强调文化主体性,手里写着西式长句子(表示自己的思考复杂度),不时要夹带几个英文字(表示自己不是现代文盲),更要套用西洋学术术语(表示自己能与现代学问接轨)。有一回,抱着一本四十几万单字的大字典,走在路上,不瞒您说,我有一种得意,也希望别人能瞅见。
老师对此完全免疫。华人文化界的种种时尚,于他,均埃尘未沾。众人大谈中西,他唯标举东方;别人喝咖啡,他只喝茶;旁人西装牛仔裤,他一年四季只是那袭布衫。早在读建国中学时,他就理个光头,像个老土;同学个个唱着英文歌,唯他不唱,全班只有他一个人唱着台语歌。数十年后,有个文化明星听唱西洋老歌,陶醉之余,幽然叹道,“那就是我们的青春!”老师一旁唯冷冷答应,“那是你们的青春。”早先,老师的建中同侪,时兴弹着吉他,而他,弹琵琶;那年校庆晚会,国乐社演奏,台下那群“时髦”的建中学生看不上眼,竟一片嘘声,台上成员当场怔住,稍稍踌躇,转头看了一眼,老师唯道,“庄严地演奏下去。”
我没有这种庄严。我虽有我的个性,但常会动摇,也常虚矫,总是在摆荡,还不时会软弱。高二时,我很认真听着一块卡带,琵琶曲,“春江”、“塞上”、“月儿高”;但在学校时,不谈这个,谈的是摇滚乐“工人皇帝”,布鲁斯·史普林斯汀[3]。大学时,朋友谈西方古典音乐,还帮杂志写乐评;我虚心听着,专心读着。同学房间贴着一张大海报,是卡拉扬,柏林爱乐指挥,我喜欢他的姿态,像在沉思,像个哲学家。我还读唐君毅的哲学,极尽“曲折繁密缴绕”,很佩服他那样的复杂度;他也谈古琴及箫的音乐美学,我亦甚觉其好;虽然古琴长成什么样子,那时并不知道,但高谈阔论之时,我还是会搬出来炫学一番。
这般夸夸其言,终将反噬;于是,我不安然。而向来佩服的“曲折繁密缴绕”,最后,也把自己层层叠叠给缠住,我整个人都是紧的。又原以为的博采中西,兼容并蓄,真说到底,其实只是杂糅,只是拼凑,是将许多并不兼容者硬塞在一起。这样的纷陈杂采,若视之为生命色彩的装点,似无不可;若纯粹以之为谈资,好像也能益人神思。然而,若是全力以赴、认真以待,且又坚持信念,那么,生命一旦面临状况,这些潜藏的冲突与扞格,便一一迸发而出,人就难免要仓皇失措了。正因如此,我始终心不得安。经过了许多跌跌撞撞,总算明白,我最大的课题,其实是,所有的浮辞浪语,终究要将之一一扫落;所有的诳思绮想,亦得要将之如实涤尽。否则,对知识、学问、文学、艺术,乃至宗教的求索,原本都是资粮,这下子,却可以尽成为阻隔;求索越深、寻觅越广,都可能与自家生命隔得越深、离得越远。千重阻,万重隔,那么,躁郁之病,也就难以幸免了。
在此躁郁时代里,我这么一个“困而欲知之”者,沿途步伐踉跄,七颠八倒;对照老师的不动如山,其实相映成趣。而这一路尽管狼藉,但蓦然回首,仍见万象历然,物物分明。知我者,或觉可悯;不知我者,或觉可笑。唯我自觉,侥幸哪!借用曹操的诗句,则是说,“幸甚至哉”!
(原载2010年6月3日《联合报》)
[1] 躐等:超越等级;不按次序。《礼记·学记》:“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
[2] 扞格:互相抵触。《苏子瞻策略五》:“器久不用而置诸箧笥,则器与人不相习,是以扞格而难操。”
[3] 布鲁斯·史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美国摇滚歌手,善于表达一般中下阶层民众的生活,被喻为“工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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