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陆读书人的脸
国学热也好,复兴文化也罢,最要紧的,无非是要恢复中国人该有的性情;讲得更具体,就是要找回那一张张中国人该有的脸……
暮春时节,因简体《孔子随喜》出版,遂有十余天的大陆之行;从沪杭,往成都,再至北京,所见所闻,多有感触。其中之最,则是大陆的读书人,实在太不快乐了。
读书人的郁结忧深,两岸皆然;真要多找些清朗之人,也着实不易。但相较说来,大陆的读书人,除了忧郁干枯,普遍是更急躁,也更容易激愤。知识分子相聚一堂,动辄开骂,个个义愤填膺,人人宛若社会良心。因此,我看到许多知识分子一张张的脸,躁、怒、愤、戾,全然全然,都是纠结。
看着他们纠结的脸,又想着他们天下国家的怀抱,两相对照,不禁感慨,也让我想起了那位焦虑的母亲。这回,是在北京首都图书馆的公开讲座,讲题“与孔子闻风相悦”,我特意留一小时给听众提问。底下之人五花八门,所提问题各式各样。有人问起了陆王心学宛如博士口考之题目,也有人提起了小孩越来越不快乐该怎么办的大哉问。我特别记得,这大哉问者,是位看来学识不丰还带些土气的家庭主妇;但我直觉亲切,很能体会她的真实感。比起许多的博学之士,她的问题,毋宁是更无半点浮辞与虚语。
我未能详答,只略略言道,一般说来,小孩忧郁,是因父母焦躁;父母放松了、明朗了,小孩才可能快乐得起来。学校里不也一样,除了体制之僵化,有些老师其实是过度操心学生,是被自己的“爱心”、“责任感”给团团困住,结果,落得一身浮躁,天天烦闷,那么,又如何教导出身心健全的下一代呢?
我劝她先放轻松;若放得松,孩子就有变化;别急着替小孩紧张。我没说出口的,是孔子那句话,“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就“位”而言,在家里,父母是“君子之德风”,孩子则是“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父母自身,才是关键!
孔子这句话,更可说给大陆的知识分子也来听听。
中国读书人,自宋儒以来,道德感太深,道德范围太窄,又过度以天下为己任。因此,一天天严肃,脸部肌肉也日益僵硬。这一僵硬,这一紧绷,遂绷坏了民族的气运,也绷出了中国文明之衰微。百年来,延续宋儒之紧绷,加上救亡图存之压力,这“重责大任”,“压迫”得知识分子脸部更加扭曲。于是,他们开始慷慨激昂,渐渐地,转成了愤懑乖戾。慷慨与愤懑,看似有别,却常常只是一线之隔,有时也仅仅一步之遥。
性情,是一切之根本。说句知识分子不爱听的话,百年来生灵之涂炭,关键原因,是读书人性情之失其正。他们始终以为,中国的问题,是制度法治尚未建立。殊不知,问题的根本,是因人坏,是因性情扭曲,并非制度多有不足。
制度与法治,从来就不是清末以来知识分子想象的那般重要。最佳例证,就是台湾的“民主法治化”。这二十年来,尤其陈水扁时代,台湾成日“依法行政”,满嘴法律制度,但是,人心之败坏,莫此为甚。乍看之下,眼前的台湾,“民主成就”斐然有成,但究其实,舆论失焦涣散,知识分子乏力虚无,整个社会耽溺在物欲与低级趣味中而无以自拔。没有人之性情之美作为支撑的民主法治,只会迈向慢性之萎死。
又比如说,现今台湾的大学评鉴,多有制度呀!数量化,标准化,有条有理,完完全全就是黄仁宇所强调的“数目化管理”[1];但是,正因这样的“数目化管理”,台湾的大学系统,这些年来,才逐步走向崩坏。因为“数目化管理”,台湾目前的大学,已然容不下大师;将来,也会容不下真正的好老师。台湾教育的沉疴,其实是太有制度,却毫无情性。
昔日秦朝暴虐,但刘邦在建国之初,却全然沿袭嬴秦制度[2],照样开出了两汉盛世。而后,唐沿隋制,几无更动,亦同样开出了大唐盛景。秦汉之异,隋唐之别,都不在于制度,而在性情。论起性情,宋儒因道德观念狭隘,总瞧不起刘邦;觉得他既没读书,又像个无赖。殊不知,刘邦的性情,比那一帮儒者,实实要好上许多。刘邦凡事看得开,最有中国人该有的宽、厚、通、豁,于是,豁然大度,知人善任,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更没有读书人常犯的意必固我。正因有此好性情、好气度,故而连秦朝的暴虐,都伤害不了他;反倒那群满嘴仁义却性情褊狭的所谓儒者,最后多被踏杀。
有刘邦的好性情,才有汉朝质朴而大气的四百年好江山。
制度固然重要,但后头人之情性,才是历史的真消息。
我在成都讲座,特别提起,国学热也好,复兴文化也罢,最要紧的,无非是要恢复中国人该有的性情;讲得更具体,就是要找回那一张张中国人该有的脸。现今某些专家谈“国学”,一脸市侩气;另有某些专家,则满嘴酸腐气。凡此恶气,不听还罢,一听,恐怕脸部都更要变形难看。见了这些脸,只觉得“五四”的打倒传统,可真有理!谈“国学”,谈传统文化,若无益于人之性情,那宁可不要!
但是,我这回与双流县的研习会谈话,听他们谈国学,谈传统文化,却是音声清亮,面目净好。我看着这群人,心头欢喜,期待满怀。成都双流县传统文化研习会是个民间组织,成员多样,举凡有公务员、咨商师、电视主播,还有企业主管。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一个水果行老板,他识字不多,平均十个字,会写错四个。但我谈中国文化,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有滋有味。别人提问,我才答罢,他便用四川话又再评唱一番;他的评唱,我不甚听懂,但看那满堂和气,听那哄堂笑语,再瞅着大家的一脸滋润,我于是相信,中国人该有的脸,是找得回来的。
“文革”当时,民间戕害甚深;但民间水深浪阔,又岂是斲毁[3]得尽?结果,三十年后,休养生息,元气便又恢复了。研习会这群人,都算不得知识分子,但正因如此,他们没有忧郁干枯,也没愤懑乖戾,他们谈传统文化,未必多么深刻,但却是滋滋润润,有神采,有情性。这就对了。
自古以来,士为四民之首;直至近代,读书人仍以天下为己任,以社会良心自居,原都该有“君子之德风”的自觉。然而,不幸的是,百年来民族性情之丕变,是读书人带头迷失;而今,民族性情之恢复,知识分子却又最为殿后,甚至最持异议。当民间元气已然苏醒,独独只有知识分子,愤懑依旧,乖戾如常。他们忧“国”忧“民”,但是,政府与民间,却都比他们健康明朗。他们闭锁书堆,被一堆知识概念搅得脸面扭曲,却丝毫不能自知,还动辄以真理自居,以引领者自任。唉!这该从何说起呢?
百年来,知识分子因过度操切,以至于忘掉了:再怎么天下己任,再如何国家民族,都该以修身为其根本。昔日子路问“君子”,孔子答曰,“修己以敬”;子路追问,“如斯而已乎?”孔子又答,“修己以安人”;子路续问,“如斯而已乎?”孔子最后回答,“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4]
是的,三次回答,三次“修己”;这“修己”,修己之身,才是一切天下国家之起点。要忧“国”忧“民”之前,都该先“忧己”,忧自己是否已然一身清爽而又一身明白?但是,近代知识分子不仅忘了要“修己”,甚至还找来了一套说辞,撇清了个人修身之必要。知识理论之误人,也莫此为甚!于是,他们不断援引“新”理论,不断论述“新”学说,整天痛骂,成日愤戾;如此这般,终至一己憔悴干枯,国政也日益败坏。如此误人,又如此误己,正是百年来知识分子的最大悲剧!
“修己”,才是一切的根本。今日知识分子,因为“五四”包袱过深,都忘了要修身,忘了要有个好性情。我以前教书,遇有一些聪明学生,某段时日,突然性情大变,迷失得彻底;那脸,全变了个人似的。然而,隔些年后,再逢又见,他却已然迷途而后返;经此转折,除了恢复旧日样貌,反更增添了一份安然与淡定。于是,这曾经的迷失,反倒成就了他;无有这段波折,也未必有日后的沉静与安稳。我看大陆的知识分子,亦复如是。他们一脸躁郁,我虽说感慨,却也不甚忧心。因为,说不定,哪天因缘具足了,可能只是起身照个镜子,久未细看的自身脸庞,才一定神,赫然发现,果然不对,真真不对;于是,眼前无路,想回头,就这样迷途知返,一下子就幡然猛醒了。如此翻转生命,其实一点都不奇特;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生命经验。这一翻转,于是,他们重新要修身,重新观照性情,还发现孔老先生说的“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虽是老话,但还真有道理。就这样,一旦读书人重新知道“修己以安人”,重新担当真正引领的角色,不必成天议论,不必忧心忡忡;只要他们脸上的躁、怒、愤、戾,经此一转,渐渐化成了中国人最该有的宽、厚、通、豁,那么,一个真正的盛世,就指日可待了!
(原载2011年7月29日《联合报》)
[1] 黄仁宇的“数目化管理”,是指整个社会资源均可如实计算,整合进一个记录系统。物质生活的所有层面,不论是私人或公共,都可以在数字上处理。
[2] 《史记·礼书》记载:“至于高祖,光有四海,叔孙通颇有所增益减损,大抵皆袭秦故。”又钱穆《国史大纲》上册第七章写道:“汉初制度法律一切全依秦旧。”
[3] 斲毁:毁伤。斲:砍,削。《庄子·天道》:“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斲轮,砍木头做车轮;后来称对某种事情富有经验的人为“斲轮老手”。
[4] 子路问“君子”,见《论语·宪问篇》第42章。“尧舜其犹病诸”的“病”字作“不足”解;全句意思是:通过修己来安抚百姓,就算是尧舜这样修养极高的圣人,都会感到有所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