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贯之──忠厚者与聪明人之过
《论语》里头,孔子前后曾两次说过“一以贯之”这个词,一次对曾参,一次对子贡;但这两回,一反常情,都是弟子不扣,孔子却自鸣……
忠厚热忱与博学多闻的俊彦[1]之士,不妨多留意《论语》里头的这个词,“一以贯之”。
未谈“一以贯之”,先来说孔门之对应。谈对应,很自然要想到公案;今人多少读过一些禅宗公案,不管懂或不懂,多半有种生命的舒畅感,也有种被打着了的痛快。但是,看现代人连篇累牍的论述文章,尤其学院里的论文,却极难有此感受。个中原因,正在于那一桩桩的公案,不仅是对话之形式,更有着一个个生龙活虎般鲜亮生命的对应关系。有对应,就有生机,便活泼。真正的教育,从来就该是这样子的鲜亮;真正的教育,本来就该打着生命之痛处。两岸教育之败坏,关键之一,就在于打不着痛处,只在知识与意识形态上纠缠不清;那种最该有的鲜明而深刻的生命对应,已完全付之阙如。
同此理,我们今天读《论语》,总觉得比《孟子》好看;原因正在于,《孟子》固然同为对话形式,然而,若论人物之鲜明、生命之对应,却是远远不及《论语》。也因如此,朱天文才会说道,可以像小说一般来读《论语》。但是,若要这般读《孟子》,却是难以想象。话说回来,既然是生命的对应关系,必定有对才有应,必得大扣大鸣,小扣小鸣,不扣则不鸣。但有意思的是,《论语》里头,孔子前后曾两次说过“一以贯之”这个词,一次对曾参,一次对子贡;但这两回,一反常情,都是弟子不扣,孔子却自鸣;两位高弟没发问,倒是他老人家既不思也不想,心头才微微一动,就主动提起了。
孔子之所以有此兴头,主要原因,当然是他们两位皆非一般,都盘盘大才,孔子看重他们。孔子掂估着,节骨眼处有必要点他们一点,给他们提个醒,算是给这两个年轻俊秀将来人生路上一份盘缠吧!而孔子会主动说起,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是尽管他们大才,孔子却依然有些担心;孔子担心的是,曾参太忠厚,子贡太聪明。
忠厚之人,好处是任重道远,孜孜不倦;他不投机取巧,也不心浮气躁;他扎扎实实,绵绵密密。其基本功夫,极深极厚;不蹈空务虚,更不乱唱高调。他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然而,好虽好,这样的忠厚之人,却有其局限:他每每知常而不知变,惯性极强;事情常咬得过紧,浑身上下就一个心眼;他经常自以为“择善固执”,总自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2]但问题是,这自以为的“善”,这自觉的“缩”,却未必就是那么一回事。实际上,一个人但凡没有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火候,如果没有能力在虚虚实实之间游刃有余,那么,过度的“择善固执”,过度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结果,都可能招致更大的灾难;一不小心,就成了迂腐,成了顽固,成了死硬的基本教义派。这正是历史上许多儒者之通病。
忠厚之人,总关心细节,多注重原则;这当然也好。但却因此,若稍不注意,都不免会成了谨小慎微、拘泥枝节;这种过错,平常之人并不易有,但是,端正之人却最常犯,此即所谓“善人”之过。世人常说“正人君子”,但其实,“正人”未必就是“君子”;孔子在《论语》里头,就曾分辨“君子”与“善人”之区别。他主动向曾参提这“一以贯之”,正是要提醒这忠厚弟子切莫犯此善人之过,莫要执著于细节;更切莫因小失大,不识大体。所谓“一以贯之”,就是要从细琐枝节处抽拔而出,从根源处下手,在核心之处着眼;如此一来,方可贯通任督二脉,里里外外,打成一片;若能打成一片,识得大体,则“善人”之过,庶几可免。
至于子贡,那又不同。
子贡聪明,能言善道。他可能犯的,则是聪明人之过。
我以前念书,很佩服聪明伶俐、能言善道之人。他们有才情,神采照人,随时都光鲜亮丽。他们的博闻强记,我尤其羡慕;从小,我就记性差,又特别不会背书。他们且雄辩滔滔,我亦是佩服;自幼,我口拙心笨,反应总慢半拍。看着这等聪明之人,羡慕之余,当然自叹弗如;回头看看自己的笨拙,多少会有些懊恼的。
要等到许多年后,我才总算明白,此等懊恼,其实多余。
聪明人容易贪多务博,也常傲人以学识与才情;一般说来,他们争竞之心颇重,好逞强,好斗能,他们惯习以亮眼的姿态示人。我后来慢慢了解,这样的聪明人,生命里多少有种不易言明的轻佻,更有种紧张;他们比一般人容易焦虑,容易不安。换言之,他们尽管外表亮眼,根柢却是相当脆弱;他们活得比一般人辛苦。我以前读台大,许久之后发觉,周遭的同学朋友,其快乐指数,普遍偏低。
但是,子贡与此不同。
他亮眼,却不骄傲;他聪明,却不轻佻。他鲜有一般聪明之人素常之病。然而,话虽如此,他却仍有聪明人之过。
《论语》里头,子贡与孔子的问答最见精彩;因为,子贡长于发问,又最长于追问。我以前教书,也喜欢这般伶俐的学生;与之答问,电光石火,环环相扣,特别有种酣畅淋漓。然而,喜欢归喜欢,对于这样的学生,隐隐然间,仍会有些遗憾。遗憾在于,他们在最关键处,在生命的最核心处,通常都会,隔了一层。这隔,使他们终究无法“一以贯之”;这隔,使他们终究与大道缘而不入。孔子曾说,“赐不受命”,那是感慨良深!
这隔,正源自于聪明,也源自于擅长追问;正因如此,孔子讲的“默而识之”,他们恐怕很难真正体会。他们总流连于概念分析,总竞逐于广搜博览;结果,以有涯之生,求无涯之知,殆矣!他们很难明白,概念也好,知识也罢,毕竟是身外之物;凡此,并非不好,只是不相干;凡此,皆无助于面对生命的根柢烦恼。若是听凭概念的无限延伸,放任聪明之不断扩展,那其实都是逐物,都会是庄子所说的“往而不返”。
然而,打从幼时开启聪明以来,凭其天分,藉其才情,他们备受称许,也因而出类拔萃;正因这般聪明,他们斩将搴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对他们而言,这些概念与知识,又岂止是重要?!所以当孔子劈头一句,“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这时,子贡当然要丝毫不假思索,便直接反应,“然,非与?”
“然,非与?”
面对子贡的错愕与狐疑,孔子终究要自掀底牌。其回应,很直截,就两个字,“非也!”要子贡别错愕,也莫狐疑;他的结论,更简单,“予一以贯之”。然而,孔子这“一以贯之”,虽说四字寥寥,但令我好奇的是,聪明如子贡,当下闻言,是否果真心中了然?更令我好奇的是,当今博学多闻的俊彦之士,读了这章,心中会不会也有一番领悟与憬然[3]呢?
(原载2011年5月16日《联合报》)
[1] 俊彦:才智出众之人。《尚书·商书·太甲上》:“帝求俊彦,启迪后人。”
[2] 语出《孟子·公孙丑章句上》。“自反而缩”的意思是:反躬自问,以为理直。
[3] 憬然:觉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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