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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文件(摘自《朱光潜全集》第9卷P257)
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
朱光潜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作姿势,拉嗓子,喜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圜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
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作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作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知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倏鱼,姑射仙人与疱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象,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斋”;“心斋”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斋”,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 (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象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头一个人明白地作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入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理斯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达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惟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理斯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理斯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餍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赈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相掠过他的眼前,犹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作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作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嗔痴。痴又叫做“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着法与我,把幻相看成真实,把根尘当作我有,于是有贪有嗔,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磐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着,到涅檠(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做“大圆镜智”,《佛地经论》作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象起,而圆镜上无诸影象,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
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教徒所谓“灵见”(vl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迦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到了三世纪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知”有三个等级:感觉 (cognition)、思考(meditation)和观照(contemplation)。观照是最高的阶段,它不但不要假道于感觉,也无须用概念的思考,它是感觉和思考所不能跻攀的知的胜境,一种直觉,一种神佑的大澈大悟。只有借这观照,人才能得到所谓“神福的灵见”(beatific Vision),见到上帝,回到上帝,永远安息在上帝里面。达到这种“神福的灵见”,一个耶稣徒就算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
这种哲学或神学的基础,加上中世纪的社会扰乱,酿成寺院的虔修制度。现世既然恶浊,要避免它的薰染,僧侣于是隐到与人世隔绝的寺院里,苦行持戒,默想现世的罪孽,来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们的经验恰和佛教徒的一样,由于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产生了许多“灵见”;地狱的厉鬼,净界的烈焰,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灵活现地现在他们的凝神默索的眼前。这些“灵见”写成书,绘成画,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纪的灿
烂辉煌的文学与艺术。在意大利,成就尤其烜赫。但丁的《神曲》就是无数“灵见”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稣教的《阿弥陀经》。
我们只举佛耶两教做代表就够了。道教本着长生久视的主旨,后来又沿袭了许多佛教的虔修秘诀;回教本由耶教演变成的,特别流连于极乐世界的感官的享乐。总之,在较显著的宗教中,或是因为特重心灵的知的活动,或是寄希望于比现世远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摆在现世的行动而摆在另一世界的观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后,谈到文艺,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离开观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章诗写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戏剧动态。有形可见者只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只此,他主要地是要表现一种时序变迁的感慨。这感慨在这章诗里虽未明白说出而却胜于明白说出;它没有现身而却无可否认地是在那里。这事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情感是内在的,属我的,主观的,热烈的,变动不居,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的;意象是外在的,属物的,客观的,冷静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来说,情感是狄俄倪索斯的活动,意象是阿波罗的观照;所以不仅在悲剧里(如尼采所说的),在一切文艺作品里,我们都可以见出达奥尼苏斯的活动投影于阿波罗的观照,见出两极端冲突的调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这种调和与同一中,占有优势与决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倪索斯而是阿波罗,是狄俄倪索斯沉没到阿波罗里面,而不是阿波罗沉没到狄俄倪索斯里面。所以我们尽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于此,我们还是站在艺术的门外,要升堂入室,这些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光辉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由于这个道理,观照(这其实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觉)是文艺的灵魂;也由于这个道理,诗人和艺术家们也往往以观照为人生的归宿。我们试想一想: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
侧身天地长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
从诸诗所表现的胸襟气度与理想,就可以明白诗人与艺术家如何在静观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乐趣。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悔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作一个人去想:他糅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糅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士德,情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天真而却蒙昧无知的玛嘉丽特。在《神曲》里是“神福的灵见”,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狂飙突进”。阿波罗退隐了,狄俄倪索斯于是横行无忌。经过许多放纵不羁的冒险行动以后,浮土德的顽强的意志也终于得到净化,而净化的原动力却不是观照而是一种有道德意义的行动。他的最后的成就也就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的实现,从大海争来一片陆地,把它垦成沃壤,使它效用于人类社会。这理想可以叫做“自然的征服”。
这浮士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睥昵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Gen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维一个人,说“他是一个肯用心的人”(a thoughtful 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an active 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很可以作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Jung)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trovert)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trovert)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返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阔和人生的丰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力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力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么?”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力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力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力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力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力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上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枝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么?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么?你难道能否认?
(载《文学杂志》1947年7月第2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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